红楼梦后四十回大多不可信,但是有一点是大家所认可的,那就是宝玉最后的归宿是出家。每当看到宝玉向父亲辞行那一段描写,都由不得要潸然泪下:
贾政……写到宝玉的事,便停笔。抬头忽见船头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,光着头,赤着脚,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,向贾政倒身下拜。贾政尚未认清,急忙出船,欲待扶住问他是谁。那人已拜了四拜,站起来打了个问讯。贾政才要还揖,迎面一看,不是别人,却是宝玉。贾政吃一大惊,忙问道:“可是宝玉么?”那人只不言语,似喜似悲。贾政又问道:“你若是宝玉,如何这样打扮,跑到这里?”宝玉未及回言,只见舡头上来了两人,一僧一道,夹住宝玉说道:“俗缘已毕,还不快走。”说着,三个人飘然登岸而去。贾政不顾地滑,疾忙来赶。……只听见他们三人口中不知是那个作歌曰:我所居兮,青埂之峰。我所游兮,鸿蒙太空。谁与我游兮,吾谁与从。渺渺茫茫兮,归彼大荒。贾政一面听着,……还欲前走,只见白茫茫一片旷野,并无一人……
真真令人扼腕长叹!贾宝玉于冰天雪地中,光头赤脚地前来向他老父辞别,最后拜谢父母养育之恩,然后随着一僧一道飘然而去。对他而言,似乎是超脱和解脱,可随着他的悬崖撒手,却也把做父母的心揪带着扯向了深渊!
然而,这个苦果究竟是谁培育的呢?或者说究竟是谁最终把宝玉推临到悬崖的边缘?答案恰恰就是长辈们的“爱”!
首先,祖母的溺爱已经为宝玉圈定了走向悬崖的方向。被贾母和贾府所器重的贾珠不幸故去后,王夫人所诞之宝玉就更加的耀眼。因为是奇奇怪怪地衔玉而生,及至长成,又聪明伶俐,长相可人,便人见人爱。就连心胸狭窄的赵姨娘,也不得不承认宝玉是可爱的:“也不是有了宝玉,竟是得了活龙。他还是小孩子家,长的得人意儿,大人偏疼他些也还罢了”。贾宝玉长的“得人意儿”,首先是最得贾母之意。她把宝玉当做掌上明珠捧,当做凤凰养,当做小皇帝供。出场时就见他是随贾母起居的,走到哪里带到哪里,宝玉要到哪里去首先得向她老人家请示汇报,回来后也得先向她老人家销假,父母倒退到三舍之外。林黛玉初进荣国府时,宝玉从外面回来,就是先到祖母这里报到的,贾母命,“去见你娘来”,他才转身去了。祖父祖母疼爱孙子孙女,本是人之常情,但贾母把疼爱变成了溺爱,什么事都由着他、顺着他。贾宝玉有“爱红”的毛病,不是从胭脂盒里抠着吃,就是在姑娘们的脸上、嘴上蹭着“吃”,对贾母来说,宝玉是基本不怎么离开自己视线的,她不可能不知情,可从未见她有任何表示。她的解释是,一个小子总在女儿堆里厮混,也许是“投错了胎”。
对贾宝玉不读书上进,她不怎么关心。宝玉偶尔心血来潮要去学里了,还千叮咛、万嘱咐的,让别累着,别唬着。贾宝玉虽然不是大奸大恶之人,但也有不少坏毛病,其父为此应该没少打他。因金钏之死、与戏子蒋玉菡相好——牵涉到素不来往的忠顺亲王,贾政要担“上辱祖先,下生逆子之罪”,便一时气急,不管不顾的下了要“打死他”的决心。老子本是要教训儿子的,谁知惹恼了“龙颜”,自己倒因为“儿子”的身份被痛骂一番,只有跪哭求告的份!宝玉伤好后,贾母依然“恶气”难消:“因怕将来贾政又叫他,遂命人将贾政的亲随小厮头儿唤来,吩咐他:‘以后倘有会人待客诸样的事,你老爷要叫宝玉,你不用上来传话,就回他说我说了:一则打重了,得着实将养几个月才走得;二则他的星宿不利,祭了星,不见外人,过了八月才许出二门。’”自此,贾母在宝玉头上撑的保护伞,越撑越大,贾宝玉在这伞下更加放任自由,其他人也藉此帮着护短。例如,后来晴雯见宝玉为应付父亲检查学业功课,连夜恶补很是辛苦,就假借被唬着生病了来逃避,其实就是利用了贾母无原则的袒护心理。
其次,王夫人的无奈和骄纵把宝玉逐步推至悬崖边缘。王夫人痛失一子,自然把宝玉视为自己的最后希望。可她对自己的这个“希望”究竟如何培育,却是束手无策和无奈的。一方面,她很放心。因为贾母的溺爱她很高兴,有了贾母的喜爱,别人就会跟着喜爱,如此,宝玉就能够得到很多人的特殊关照,儿子也就不可能受委屈。但另一方面,她又很忧心。因为儿子只知道和女儿们闹,既没个顾忌,也不思虑将来,而究竟该如何教育引导,她又无良策。贾政打宝玉,感情上她是异常的心疼,可理智上也明白该“教训教训”,真令她左右难处。因此,当袭人说“论理,我们二爷也须得老爷教训两顿。若老爷再不管,将来不知做出什么事来呢。”她直觉得说到自己心坎上了:“我的儿,亏了你也明白,这话和我的心一样。我何曾不知道管儿子,……只是有个原故:如今我想,我已经快五十岁的人,通共剩了他一个,他又长的单弱,况且老太太宝贝似的,若管紧了他,倘或再有个好歹,或是老太太气坏了,那时上下不安,岂不倒坏了。所以就纵坏了他。我常常掰着口儿劝一阵,说一阵,气的骂一阵,哭一阵,彼时他好,过后儿还是不相干……”。这段话既真切的透出了她的无奈,也认识到自己对宝玉是骄纵的。
王夫人对宝玉的骄纵看似不显山不露水,其实对宝玉的影响很深。她午休时,宝玉来请安。在假寐中,她其实是清楚宝玉对金钏的所有言行的,责任本在宝玉,她却翻手给了金钏一巴掌,说丫环调唆坏了主子,还把金钏撵出去,并没训斥儿子,导致金钏屈辱而亡。她对儿子身边的情况非常警惕,都记有“账”,可她从不责备儿子,不从儿子身上找原因,只把怨气出在他身边的丫环身上。她撵走四儿、芳官,驱逐晴雯,认为儿子的一些不良行径都是这些“妖精”勾引的。宝玉在其母亲的一系列“清理”动作中,没有惭愧,没有自责,也没有反抗,有的只是无趣、无助、失落、茫然和灰心。
再次,贾政只一味的严苛可效果却适得其反。贾政对宝玉也是喜欢的,有一段描写就吐露了他这个心理:“贾政一举目,见宝玉站在跟前,神彩飘逸,秀色夺人,看看贾环,人物委琐,举止荒疏,忽又想起贾珠来,再看看王夫人只有这一个亲生的儿子,素爱如珍,自己的胡须将已苍白。因这几件上,把素日嫌恶处分宝玉之心不觉减了八九。”但他懂得玉不琢不成器的道理,所以,对宝玉的喜欢从不表露出来,而代之以严苛的面目。宝玉忽然要上学了,他冷嘲热讽;有意要试宝玉拟联题额之才时,明明心里喜欢,却不停的骂道、怒道、嗔道、喝道、冷笑道。他一再严苛的本意是鞭策宝玉上进,结果却使宝玉对父亲简直是畏之如虎,怕见父亲,回避父亲,连路过父亲的书房都要绕道走,一听父亲叫他腿都打颤,路都走不动。惧怕的结果,是生出逆反心理,设法瞒哄父亲。贾政外放学差两三年,他自由了两三年,把父亲布置的学业抛却脑后。听说父亲快回来了,这才慌了手脚,六神无主起来。宝钗、探春也帮着作弊,替他添补“作业”,王夫人居然默许!
贾府做父亲的教养子女有“严”的传统。贾琏都有子女了,其父贾赦对他依然是非打即骂;贾珍对儿子贾蓉更没好脸色,当众让下人啐他唾沫。按照赖嬷嬷的说法,贾政小的时候也没少挨他父亲的打,而“那珍大爷管儿子,到也像当日老祖宗的规矩,只是管的到三不着两的。”贾府效法“棍棒之下出孝子”,可到底还是事与愿违。贾赦还有一个观点:“想来咱们这样人家,原不比那起寒酸,定要雪窗荧火,一日蟾宫折桂,方得扬眉吐气。咱们的子弟都原该读些书,不过比别人略明白些,可以做得官时,就跑不了一个官的。何必多费了工夫,反弄出书呆子来。”这便有些作难,管教上的宽严尺度、目标上的积极与消极,就很难把握。
长辈们的“爱”像一只温馨密闭的笼,罩着贾宝玉,使他失去方向感,就如尤氏所说:“……一心无挂碍,……饿了吃,困了睡,再过几年,不过还是这样,一点后事也不虑。”其结果便把宝玉培育成了温室的花朵,经不起风雨;也使宝玉因未见阳光而缺钙,心理发展相当脆弱,受不了丁点的委屈和打击。“木石前盟”之梦被粉碎,他的情感支架倒塌,陷入失恋的痛苦和悔恨之中;紧接着贾府又连遭变故,一系列的打击接踵而至,巨大的反差让他倍感灰暗和迷茫。万念俱灰的宝玉,既不敢也不能担当,只会逃避现实,选择悬崖撒手。
人都疼爱自己的后代,属于人之常情,只是在付出爱心时,需要把握原则和尺度。整个贾府对宝玉的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,从上至下都把他含在嘴里、捧在手里、抱在怀里,快成青年人了,解个小手还有七八个人侍候,还有丫环提醒别让风吹了肚子、别把宝二爷唬着了!可想而知,有点小风就担心会吹凉了肚子的宝二爷,怎能经受更大的风雨!所以,贾宝玉就是被长辈们以爱的名义推临到悬崖边缘的。“唯有子孙忘不了”是我们国人的至情所在,条件好的还要加倍的疼爱自己的后代,长辈们会为子孙安排好一切的一切,这也是我们国人的传统,不信?请看今日之官某代、富某代!